第八回 索罗帕情牵贾荫众 赠银钗意惹林小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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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宝玉正在与贾琏答话,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,道:“给宝叔请安!”扭头一看,只见一位后生,乍看有点面善,虽非穿金戴银,衣裙也还齐整,笑容可掬,更颇有几分斯文清秀之气,看了便觉有几分亲切。经问贾琏,才知此人叫贾芸,字荫众,原是贾门之后,父亲早亡,与母亲一起过活,倒也读过几年书,时年方十八岁。这贾芸前些日子因与薛蟠一起鬼混,被他母亲好一番数落,方静下心来过日子,但终因进项了了,生活仍然拮据。近日听说本族子弟贾芹在贾府大观园工程中揽了差事,手头活泛了许多,这日便进贾府找贾琏想找点事做。来到仪门,只见宝玉正欲上马出门,刚想上前请安,又听身后马蹄声响。扭头一看,恰好是贾琏从外骑马回来,忙先闪过一旁。等贾琏与宝玉说了几句话,贾芸便上前给宝玉请安。听贾琏介绍了贾芸后,宝玉随口开玩笑说贾芸倒像自己的儿子。谁知那贾芸也是聪明过人,便立刻给宝玉跪下真的要认父亲,把贾琏也逗乐了。贾琏进去后,宝玉便拉住贾芸攀谈。贾芸原是来贾府想求贾琏、凤姐赏自己一个差事,遇见宝玉,也不过是逢场作戏,哪知宝玉竟认真起来,要与自己细谈,又不好相拗,只得心不在焉地与宝玉敷衍着。幸好宝玉没谈几句便说道:“我要去看看大老爷。明日你到我书房里来,咱们好好叙谈叙谈,我再带你到园子里逛一逛!”贾芸巴不得赶快分手,也就笑着答应几句,眼见宝玉上马而去,方进去找贾琏。
贾芸见了贾琏,得知园子里刚有一宗美差,却由凤姐派给了贾芹,便知自己香火没烧到神面前,于是便去舅舅家借银子,却碰了一鼻子灰,回家时撞见邻居倪二,才借来了银子买来冰麝,次日又来贾府找贾琏。不料贾琏出了门,正好凤姐过来,贾芸便笑着上前搭话,并将冰麝献给了凤姐儿。凤姐虽收了礼,也没给他准信儿,就往贾母院去了。贾芸也不好明提,只得回来。到家他又想起昨日宝玉让他去外书房玩,因此午饭后又进了贾府,来到仪门外绮散斋书房。可不巧宝玉不在。茗烟说宝玉当日就不曾下来,叫他先等着,便出去找宝玉去了。这贾芸正在书房内边等宝玉边看字画古玩,忽听门前有人娇音娇语地叫了一声:“哥哥呀!”往外一瞧,方看见一个有十五六岁的丫头,生得十分齐整,看得贾芸意马心猿。这时正好茗烟回来,一见那丫头便指派她去给宝玉带信儿,方知她是怡红院的人。那丫头与茗烟说笑着,好像是说宝玉今日不会来这里了,别让人家白等云云。贾芸想向茗烟问问她叫什么名字,因是宝玉屋里的,又不敢张口,就向茗烟道:“想是二叔忙呢,那我明日再来吧!”说着就走出书房。
那贾芸出了院门,忽然看见地上撂下一方罗帕。他便弯腰捡了起来,一看就知道是女性所遗,放鼻子尖上闻了闻上面的芳香,左右看了看,也没人看见,心想自己也许因此运交桃花也未可知,便自行藏起来,回了家去,当夜想入非非,不能自已。次日他又来贾府,正好碰见凤姐正要出去,便又拦住请安。凤姐因昨日已收了他的礼,便给他先安排了监理在大观园内种树种花的差事。贾芸喜不自禁,兴冲冲又到绮散斋找宝玉,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,等了半天未果。于是等到凤姐归来,先去银库上领了二百两银子,回家安排上任事宜。
到了家里,贾芸母亲听了儿子有了差事,自是高兴不尽。次日五更,贾芸揣了十五两三钱银子,去敲倪二家的门。倪二家的娘子开了门。贾芸正要问倪二在不在,那倪二早边披衣服边出了屋门,哈哈笑道:“贾二爷早啊!该不是大清早的找我去喝酒罢?”他娘子道:“你这死鬼,就知道喝酒。早晚喝不死你是不会罢休的!”那倪二道:“放心吧,我的娘子!说句玩话,贾二爷没那么多钱请我喝酒。快进屋去吧!”贾芸道:“老二呀,我是还你银子来啦!”那倪二道:“哎!急什么,我可没有逼你还债呀!”贾芸道:“不是那话。我已经找到了差事,有了银子就该还你的嘛!”倪二听了,道:“不急,不急!走,屋里坐坐,屋里坐坐!”
进了屋里,贾芸便掏银子,不想一下子把昨日捡的那方罗帕带了出来,落在地下,便慌忙弯腰拾了起来。倪二见了,大笑道:“我说贾二爷呀,敢不是哪家闺秀的定情之物吧?”贾芸脸一红,尴尬地道:“老二啊,不瞒你说,这是我昨日在贾府捡到的,想必是哪位丫鬟之物。”倪二笑道:“俗话说"千里姻缘一线牵’,你拾得这一罗帕,说不定还是一段好姻缘呢!”倪二的话勾起了贾芸的心事,便说道:“老二啊!提起姻缘,我倒想起一事。你是过来人,我正想问你一问。”倪二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贾芸便把在贾府如何相遇一丫鬟,自己如何动心,一一告知了倪二,道:“你说我该如何了结此事?”
那倪二听了,又是一阵大笑。他娘子插话道:“看你这人,光笑不说事儿,别把人家贾二爷给急坏啦!”倪二这才说道:“我说贾二爷呀,还亏了你是个读过书的人,连这点门道都没有。你没看那戏台上唱的,公子看上了小姐,没别的门儿,设法与她见面,或者设法送给她信物呀!这一来二去的,不就成了呗!”说着又是一顿哈哈大笑,笑得贾芸脸上直发烧。最后倪二还是笑着向贾芸道:“贾二爷,俺是个粗人,不会说细发话。俺只一句话:愿你心想事成!俺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!”他娘子道:“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喝酒上去了!”倪二道:“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呀!喜酒是不能不喝的!”
从倪二家出来,贾芸想到那倪二说得不无道理,便到一家店铺里买了一只银钗,准备打听到那丫鬟的底细后再相机行事。回家他又拿了五十两银子,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春家里去买树,完了就去贾府回了凤姐,明日便在大观园内动工栽植,不提。
再说那日在贾府被贾芸碰到的,却是怡红院内的丫鬟,原名红玉,是贾府管理各处田房事务的林之孝的女儿。因系家生子,十四岁那年便进府当差,被分派到怡红院中。不想众姊妹及宝玉进住大观园时,这怡红院又被宝玉选中。那宝玉在问各个小丫头的名字时,听说她叫“红玉”,便笑着说道:“好啊!竟与我和林妹妹的名字相重,不如叫做"小红’也罢!”从此红玉就改名为小红。这小红因自己生就几分容貌,又眼见袭人、晴雯、麝月等与宝玉耳鬓厮磨,十分亲热,便有几分眼红,遂生出向上爬的欲望,每每想在宝玉面前出出风头。哪知晴雯等人伶牙俐齿,又尖刻厉害,不容小红有半点可乘之机,常常是不但争不到半点宠,反而落得一身不是,也便渐渐死了那条心。不想前日在绮散斋书房遇到廊下的贾芸二爷。那贾芸又几次偷偷看她,似是属意于她,倒使她不由心有所动,想:这位公子倒也生得几分英俊,不知是哪房的,若是自己攀上这样人家,跳出家奴之圈,也算自己的造化。从此这就成了她的一件心事,没事时总是想到这上头,干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来。
话说那日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,回到怡红院要洗澡时,因袭人、晴雯、秋纹、碧痕、麝月、檀云都因事出去,竟喊不到一个人,正好小红走进院子,见状便上前伺候宝玉。待秋纹、碧痕共提一桶水回来,见此情景,便把小红叫到一边狠狠讽刺奚落了一顿,闹得好没意思。后来有个老嬷嬷来说明日芸哥儿要带人来园里种树种花,要大家不要混跑,不要乱晾晒衣服。一听到“芸哥儿”几个字,小红心中一动,方才受到的屈辱才平复了几分。当夜,那小红心里老想着那个“芸哥儿”,翻来覆去,一宿无眠。
次日,小红起来后也无心梳妆,照着镜子胡乱拢了一拢头发,便开始打扫房屋。打扫一阵,她竟愣在院里出神。一会儿,袭人招手叫她,道:“咱们的喷壶坏了,你去把林姑娘的借来用一用吧!”小红听了,只得说了声“是”,便走出了怡红院。
到了翠烟桥,小红听得山头上一片哗然。抬头望去,便看见山坡上到处都拦着帷幕,上边有许多人操着铁锹、铁镐在劳作。于是小红想起昨日老嬷嬷交代之事,不由又想起了贾芸,心里一阵乱跳。再抬头往山上一望,就远远看见贾芸正坐在高处的山子石上监工。小红于是停住了脚步,痴痴向山上望着,心想:“他如今坐在那里,能不能看得见我呢?看样子他是能看见我的。那他为什么不下来找我呢?那天他几次偷看我,竟像有点意思似的。可今天……唉,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而已,人家根本就……”想到这里,小红轻叹了一声,扭头默然向潇湘馆方向走去。
小红正走着,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:“姑娘慢走!”她扭头一看,见是贾芸追了过来,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。可走了几步,又渐渐放慢速度,最终停了下来。那贾芸到了小红跟前,竟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半天,贾芸才轻声说道:“那天,亏了你告诉我宝二叔不会下来,要不我就白白等了。”小红低着头笑说:“我也是不忍心叫你像傻子一样憨等,你不是白费工夫啦?”贾芸听了,好像吃了蜜似的,笑着道:“怪不得跟着宝二叔,敢情会疼人呢!”那小红脸更红了,低下头去,半天才道:“我也不知爷是哪房的,该怎么称呼您。”贾芸一听忙道:“我是廊下贾门子弟,我叫贾芸。你叫我芸儿就行了。”小红道:“哪敢,俺是奴才。”贾芸道:“姑娘何苦呢!像姑娘这样的人儿,就那些大家闺秀比起你来,也有不如的。啊,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!”小红回道:“俺姓林,叫小红。俺父亲、母亲——全家都在府里做事。”贾芸道:“那也好啊!在府里跟着吃香喝辣的!”小红道:“我要有那样福气就好了,谁知道等我长大了指配给哪个穷小子呢!”贾芸听罢,心中一颤,说道:“别担心,到时候我找一找宝二叔,把你嫁给一个世家子弟,何如?”小红更不好意思起来,忙道:“哎哟,别说啦!难听死啦!你看你,来监工也不好好干,跑来跟我一个丫头扯三拉四的,像什么话嘛!”说得贾芸也道:“说得是。那我就不打扰姑娘啦!”便恋恋不舍地扭头而去。
那小红见贾芸已去,心中不免若有所失,直瞧着贾芸向山包走去。眼看他就要拐过弯去,她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:“哎——!”谁知这一声轻喊, 那贾芸听得真真确确,马上把头转了过来,又向小红走来。快到跟前时,小红道:“没什么,你去吧!”可贾芸却站着不动,眼睛直直盯着小红。小红低下头,说道:“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说得贾芸笑了起来,道:“看你说的,分明是你有什么事,不然叫我回来做甚?”小红想了半天,才道:“我也没什么事儿,只是——再找宝二爷时,不必傻等,你直接找我打听就是了。”说完,急匆匆就向前赶去,把个贾芸愣了半日,才算明白了什么似的,高高兴兴地回工地上监工去了。
小红到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,路过植树工地时,急急地跑了过去,一眼也不曾迈。那贾芸分明看见了她,瞧着她那副模样,竟偷偷地笑。几个做工的问他为什么,他笑着只是不说,一面向大伙喊道:“伙计们都给我好好干,每人每日多加两文钱!”说得大家都乐了,干得更加起劲。
此后一连数天,贾芸和小红没有再碰面。贾芸监工时,总时不时往山下路上瞭望。只要看见远远有女子路过,他便站起瞩目而望,直到那人走到山下,确定不是小红,才失望地坐下。如此也不知有过多少回。那小红呢,也是成天把个贾芸挂在心上,不再挖空心思与那几个大丫鬟们争宠,每天只是心不在焉地做着自己分内的活计,直盼着再落个出去走动的差事,可不知怎么,总也没有。那份空落落的心思,也只有她自己心中明晓。
不料有一日贾府内出了一件大事:凤姐和宝玉同时中了邪。凤姐像发了疯,手持钢刀杀进园内,见鸡杀鸡,见狗宰狗,见了人也追着要砍;宝玉也是拿刀弄棒、寻死觅活的,闹得天翻地覆。这原是赵姨娘为解心头之恨,重金委托马道婆施魔法所致。此举惊动了阖府上下人等,或请医,或跳神,总不见效,只三日光景,二人便奄奄一息。贾母命人将他姐弟二人安排在王夫人上房内,着家人和丫鬟轮班看守。贾芸也将植树植花之事暂停下来,率领府中小厮坐更值班。一日夜间,他来到王夫人院内,按每两个时辰一班,将人员班次安排妥当,便坐在廊房里歇息。忽听外面有丫鬟们走过,听得一人道:“佳蕙,今天夜里咱俩当班甚好,我最怕与晴雯姐姐搭班儿了。”贾芸一听是小红的声音,心头猛然一震。又听那个叫佳蕙的说道:“我可听晴雯姐姐说,她最好与你一起值更了。她说那样她就叫你警醒着,她好睡大觉。”小红道:“唉,什么时候咱们才能不受她们的气呢!”佳蕙道:“就看咱们的命了,熬吧!”听到这里,贾芸连忙走出房门,不知她俩已经进了哪间房子,早不见了踪影。回到房内,贾芸暗自庆幸道:“真是天助我也!我和她又有缘相会啦!”
次日一天,贾芸没有再见到小红,心中不免有点失望。到了第三天,原不该贾芸带班,但他怀着再见小红的侥幸心理,主动要求值班。他到了王夫人院内,还是没见小红的身影。直到下午申时,方见小红与一丫鬟来到。当小红看见贾芸时,不由一愣,随即嫣然一笑,就过去了,把贾芸急得抓耳挠腮的。不过一会儿,小红就出来了。贾芸忙上前施礼道:“姑娘也来当班?”小红道:“哟,是芸儿爷呀!您怎么也是这一班儿?”贾芸笑道:“你都来了,我敢不来么?”说得小红抿着嘴儿笑道:“我可不敢当!我一个下人,怎敢与您作比呢?”
小红说着向门外走去。那贾芸便紧追着,跟随着小红到了王夫人院旁的花园里。到了一假山前,小红猛然回头道:“别太近啦!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道?”贾芸道:“想不到姑娘还满腹经纶呢!”小红道:“什么"经纶’、车轮的,俺不知道。俺只知道不是一路人,不进一家门,你一个大老爷们儿,只顾跟着俺一个丫头,是何用意哟!”贾芸笑道:“姑娘的嘴真是厉害!说得我有点无地自容了!不过,姑娘得允许我把这石墩揩一揩,好叫姑娘歇息呀!”说着他就掏出一罗帕擦起石墩来。小红一看,不禁一愣:这方罗帕好面熟哟!再仔细一看,果不其然,正是她日前丢失的那方罗帕。本想问问,又怕假若不是的话,弄得脸上多不好看,可不问又觉落不下心。思来想去,还是没法相问,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递着腔。正说着,忽听院内有女声喊道:“小红!小红!”小红听了,忙起身道:“我得走啦!”便快步跑出花园,把贾芸一个人丢在园内。
大约又过了三五天,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脚道士,要过宝玉身上的玉摩弄了一回,说是三十三日后包管二人病愈。如此一来,才把日夜值守的人撤去。小红回了怡红院,贾芸又回园中植树种花。二人又成了“牛郎织女”,唯有相互相思而已。
宝玉病愈后,一日又想起贾芸来,便命把他叫进园来一叙。贾芸进园后,半路上碰到小红正和坠儿说话。小红远远看见贾芸,脸一红,装作没看见,只管与坠儿笑谈。贾芸也假装不识小红,径自走了过去,却听到她俩在说什么丢了帕子的事,好像是小红丢的。他心中一阵暗喜,便趁走时坠儿送他之机问明了端底。他把罗帕交给了坠儿,让她转交小红,并笑说道:“告诉小红,他可得重谢我哟!”坠儿也笑说:“没问题。小红要有谢物,一定有你的份儿!”临走,贾芸又掏出他早就准备好的银钗,要坠儿转给小红。坠儿不解,道:“为什么还要给她这个呀?”继而便恍然大悟,笑道:“我知道啦!我知道啦!小红姐的命真好!”贾芸忙交代道:“记住,可不许给别人说!”坠儿道:“放心吧!天知、地知、咱知、她知,行了吧!”说完二人散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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