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废址到山水尽头共计二百二十余里,前一百里是好山好水,可后一百二十里却是险象环生,有急流旋涡,悬崖峭壁,水中暗石隐伏,无由得见,游人倘若沉船,绝无生望。
幸得风怜惜相助,一日之内,小船便驶过前一百里,即将靠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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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一眼就看到岸前的那株桃花,耳边仿佛传来花瓣离枝的叹息,翩翩下落时和风相擦发出的滑音,还有落上她身时的轻笑。
于是想起她那位知己,想起和他相处的无数小事,那些烂俗的,老套的,小事。
第一次与他相见,是在苏城,在他的屋中。
进屋,便觉奇异,完全整洁,舒适,却处处流露着不凡,山水衬素房,凤竹摇清影,影又透过窗帘投进室,在地上勾出幕幕景象。
然后便是桌上的饭菜,一瓶清酒,一透光小杯,一碗米饭,试试温度,该温的温,该烫的烫,完全合度。
倘若是俗人,这时便该坐下大嚼起来,可她终究不是一般人。
请坐吧,没看过吃饭还发愁的。
她听见一串轻快的笑声。
饭毕,她跨出门槛,随便走走,便见一废门,门前的三级石阶,细细地满布青苔。她好奇,用手探门,心想这门定是锁上的,不料轻轻一推,便露出后面的竹林。
该进去吗?心还在考虑,脚步却先动了。
走进竹林,日光闪烁,直到大汗涔涔,才听到水声汨汨。循声探去,忽现清池,水色澄澈,她便知这是难得的活水源头,早料此地必有一泉好水,酒的味道,全因水品殊质。
所以,酒的滋味究竟如何?
她闭口不答。醇馥幽郁,满口生香。可这真心话,还未到能出口之时。
异日,他走进书院,见蓝袍一件,信笺一封,信仅数字,字风温雅,一看便是她亲笔所书:
锦袍一件,谢君美酒
但求君之纱袍,以资铭记。
这般的心思,他会懂吗?
当然,他懂。
三日后,纤细玉指拂过淡绿色的袍面。浮生若梦,至此却来了新意。
呵,俗人,俗人才只知才子佳人。
她又想起那年的桃花雨,就是在那场桃花雨后,他消失不见,再也没了音信。别人说他死了,只有她知道,这是他在躲着她,为何?如此不凡的人,居然去得这般无风无波,无影无踪,太不相称了。
此后,几年大旱。
唉,报应,皆是报应,你啊你,是树大招风,这里的风水,哪容得下你这般人。
一股情绪涌上她心头。
是恨,密密麻麻填满空间。
是怒,细细碎碎嵌入恨中。
她恨他的失约,怒他的不辞而别,这股情感如此强烈,就好像他不是她的知己,倒是仇人——叫她爱不得,恨不得。
我确是你知己,也是你仇人。
叫你爱得,也恨得。
好了,别想这些风流往事了,船要靠岸了。
一靠岸,叫卖的便围了上来,左右扯住她,朝她卖梦。
客官,买梦吗?看您这憔悴样,要是多做几个美梦就好了。我跟您说,梦是咱这的特产,别去那边大街上买哩,那儿的贵,咱的便宜,而且更甜。
她苦笑,我就是愁梦太多,你还向我推销这些怎的做甚?
也行,一老妪拉过她,我这里啊,有一种梦,睡下去脑中就是白茫茫的一片,保你一夜无事,直睡到天明,客官看看如何?
白茫茫?她闭上眼睛想象,可一片白色中,想忘记的人,事却都显形了。
唉,我这错乱的人生,虚不虚,实不实,真不真,假不假。不像是活着,倒像是一场梦,还是场醒不来的噩梦。
不行,不行。她看到如墨黑的水,既然已浊,那有清的吗?
清梦最珍贵了,只一人有,你若有缘,他自会与你。
那老妪朝她身后指去,回头,便见一老翁,目光炯炯,面目清秀,倒也是非同人物。
他只看她一眼,便说,这梦怕是与你无缘,心已浊了,即使梦清也会染上淤痕。不过我还是把这方子与你,晚上再取出看看吧。
说着,他从腰间搜出一张小纸,投给她。
夜深,她无眠,但见一艘小船缓缓驶来,停在岸边。客官,上船吗?
她问船夫往哪处去,说来也巧,竟与她相同,正合她的心意,那便上船吧。
月光惨淡,她却又将纸投向起伏的江水,惨笑,这清梦确是与我无缘,无缘了。
无牵无挂,所以心定
无欠无亏,所以梦清
打开匣子,取出那件绿色纱袍,放入水中,倒也奇怪,它如石头一般,沉入水下。
她恍惚了,望着淙淙流水,她要船夫停下。
停什么停?后一百二十里已过百里,马上便到了,他已等候多时了。
等?
她一愣。
客官,事到如今还不明白吗?
她当然明白,这般黑的天,这样险的地,仅有的一只船还正好去你要去之地,原本险峻的水路竟如此平稳,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?
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。
她酌上一杯酒,能再流连多久呢?酒已冷了,时间也尽了。
她来到山水的边界,即刻,梦醒,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荒唐梦而已。
醒后,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件纱袍了,只剩下一粒扣子,仿佛是梦的证明。
十五年后,暮秋,他上路。
去哪?去苏城。
去苏城干嘛?访故友。
苏城已废,人走茶凉,去了也是白去。
十五年了,该去了。
过关,进城,便是一片断壁残垣,过去的人,事,心情皆已不在。
他哈哈苦笑,报应,皆是报应。
夜深,他摸索着登上山顶。心凉或许是因为孤独,他想。于是他以山为伴,以风为伴,以水为伴,可是却发现即使三友环绕,他还是强烈地感受到这寂凉。究竟是什么呢?
寂凉并非因为孤单,而是,空虚,残缺,一股没了她的残缺。
一声轻叹。
他要下山了,走了几步,却在断柱上瞥见一行小字,奇怪?刚才怎么没发现?
莫问萧瑟何风
夕阳秋山苍槐
飘萍人,粗茶作酒
盼知交,痛叙往事
转过一个陡坡,他看到前方路边站着一个人,蓝纱袍,低笠帽。他走近,那人依旧垂头。他停下,问道:敢问萧瑟起何处?垂首人缓缓抬起头,是那十五年前的声音答道:夕阳深处,秋山怀里。
十五年了,我来了。
今夜星光何其灿烂。他仰首观天说道。
可不是。她答。
二人相视,一笑。
要不就这么过下去吧,明日再结伴去寻找另一个景色,说些见闻感想,再以会心微笑做结。在世间,只剩我们二人能够知彼此了,像这样一起生活,岂不是至福?
他笑着,摇头。我本是有俗根的人,逃不出世间纷争,到时可却拖累了你。
她不答,既然他决心要去,那任何挽留也只是徒劳。
林中萧瑟,风声都含着悲意。她虽然知道他迟早得走,可是她着实舍不得,舍不得这想象了十五年的感觉。
她送他出山,到了分手的地方,他自包衭中取出一件东西,交给她。她打开,发现里边是一件淡绿纱袍,缺了一粒扣子的纱袍。
二人就在那一点诀别。没有相约再见之期,因为怕受不了失约之苦。她停在山林的边缘,目送他的身影慢慢矮去,寸寸接近红尘;他回了两次头,遥望她的痴心相送,禁不住流下眼泪,再也无法回顾。
不知又过多少年数,她看到夜空中一颗星缓缓落下,逐渐黯淡。她一惊,手中的笔掉下,墨染黑了淡绿色的纱袍。
他已走了。
翌日,她爬上山坡,掘一深穴,将纱袍缓缓放入,然后掩上——
她要葬一场梦,葬一缕魂。
两行清泪流下,她先哭山,再哭水,更哭故人,最后,哭一段孽缘,哭一场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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